司舜/文
(一)
总要想起母亲在世时的一些话。
雨天出门,母亲在门槛上叮嘱:慢点;我牙疼,母亲在灶台捧出一碗梨汁,反复说:多喝点;那天与老婆吵嘴,母亲一直压低声音:你应该可以再傻一点。
说这话时,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的眼珠里有了泪花,母亲从来都希望我更聪明,一直觉得我并不傻。
门前的一棵小树歪了,母亲说:沾亲带故的,你该培培土,把它扶正;春天,有一块地没有去耕,母亲说:就是把土当成你最爱的人,耕没耕不要紧,要经常去看一看;夏天,我和树上的蝉,对这个人生看法相近,母亲说:撕心裂肺地喊,倒不如像枝条一般柔软的宽恕;秋天,一把镰刀逐渐发出月亮一样的光芒,这时,母亲就会说:太阳都能收割了;冬天,墙角边缘藏着两段深黑的沉默,母亲说:让它们碰在一起,也没有声响……
母亲目不识丁,却是最朴素的诗人。
(二)
如今的村庄是如此安静,没有人注意到它何时开始失语。
打工的人,一茬一茬外出。富余的阳光和雨水,多得没有理由,纷纷感到茫然失措。风,转一转就离开,它只吹它自己。
我每次回去,旧房子就又破了几处,怎么看就怎么痛,怎么想就怎么酸。
我一直爱着这里,尤其是纵横交错的藤蔓、哗哗啦啦的嘉禾和布满皱纹的池塘。
村庄搂着自己一言不发,仿佛一支笔已经用尽墨汁,显得那么无辜。反而是我止不住地慌乱,带着歉意,像做了错事的孩子。
在村庄,风捕捉的不是树枝而是它的颤动;风又用同样的手法在瓦片上弄出响声,捕捉这里取之不尽的时间。
几只鸟飞过旧巢,好孤单的身影。它们只是以纷飞的方式,一次又一次完成了对自己翅膀的肯定。
我也从不远的地方回来,反复降落在自己左右。我兴致勃勃地来,但这关着的窗户、闩着的门,又让我胆怯而不安。站在门前,我如同一个弃儿,被自己的喉咙哽住。
月光出来了。月光吃着夜里的干草,羞于发出声音,它念念不忘的是磨亮一把镰刀。一对萤火虫点着灯笼在飞,它们的身体比爱更轻,因为它酷爱这喷香的、神秘的夜晚,另外它还必须处理一些与飞无关的事。
我不在家,就拜托月光,多多照耀;拜托萤火虫,多多照看;拜托风,多多吹拂,谢谢!
(三)
所有的话语都被阳光叫去,它喊什么,庄稼就答应什么。
风从夜里醒来,第一件事就是擦燃自己。
天空高得只能仰望。它抽出云朵的棉絮、飞鸟铮亮的翅膀,它让大地观摩这辽阔的演出。
庄稼一层层垫在脚下,一层层滚动、燃烧。
这一点就燃的夏日,我和母亲在堂屋坐着,户外是养育我的那口池塘,此刻,也像着了火。
它已开始干涸,开始把明年的事、后来的事都准备好了,像母亲越来越深陷的眼神。
多少次回到家里,我的左边是给母亲置办的黑漆漆的棺木,右边是裱好的她的瓷烤的肖像。我在中间的小木凳上,斑驳的墙前,藏起所有的话语。
我注意到:母亲曾经火热的身体开始冷却,已经风烛残年了,但她看我的眼神却是一团火焰,明亮、灿烂、慈爱……
对于母亲,任何表达敬意的语言尽量少用,不用最好。就像这堂屋里进进出出的风和阳光。
堂屋里堆满母亲的过往和现在。在邻居眼里,每个细小事情的发生都饱含着爱。
在我的眼里,并不只是爱。
很多次,风不知送来什么。
每次母亲都是小心翼翼侧过身,一手拢火苗,一手端油灯,从我的睡眠里去到灶房。
我明白母亲的动静为何那么小,她从来不敢用力,擦这个夜晚。
大片的风猛吹窗棂的时候,母亲就比风声更大,她要压过它的凄厉,一直到我的鼾声大过这风。
风,就越来越小,小过母亲手里的针尖,小过这忽明忽暗的灯盏。
农具都被母亲收起来放在阁楼上了,曾经是它们很好地代替母亲,把一切都倾诉给了田野。
农具的一生只干一件事,整日整夜把念想浸泡在农事上。
棉苗那么小,豆苗那么小,或者麦子熟了、油菜熟了,农具的动作不一样,但心情一样,都是如流水般涌动着收获的心潮。
我看到一把镰刀已经锈蚀,我想到它曾经翻动着的兴奋的身子,弯弯的样子,是它一次又一次、一年又一年让母亲的心颤动着。不知疲倦的母亲,疲惫的身躯也如拉满的弓,眼里饱含光芒。
村庄一如既往还是白云浮动下的安静,母亲已经拿不动这些天天握在手上的农具了。现在它们空着,虽然不与季节追逐,但它们每时每刻都与丰收同在。
一抹阳光照在母亲苍老的面容,在银发上止住了血红。